有温度地活着

宿舍可见的桌凳上都摞满了各式书本，它们就像城垛子挡住了外面的喧嚣，让我得以安静地活着。同事偶尔逗留，讶异于我的藏书之丰，为了不惊着他们，我总是谦逊地说，其实就是放着，也没怎么看。他们自然体会不到我心里的温暖。

《非音乐》是七八个月前开始收的。那时候有个从本校毕业的学生跟我提起这本杂志，她学艺术，很有鉴赏眼光，眼界很高，对这本杂志倒是赞誉有加，她还说自己当年上中学基本每期都买，磁带加纸质书，边听边看，简直肆无忌惮的快意人生。彼时她刚从京城转学过来，穷乡僻壤举目无亲，各种不适，颇为抑郁了一阵子，是音乐和书籍慰藉了心灵。“我们活在寒冬，而书——”她撇撇嘴又接了一句:“空调。” 诚然。

 

她的引荐当然不会让我失望。几个月来，我收齐了2005-2008四年几乎所有的《非音乐》。16k的书页里，排满了密密麻麻小5号黑体字，行间距几乎要被挤得失去了尊严，各种奇思妙想，标新立异，和配合默契令人击节的图片。不用看内容，仅从它的排版布局，也可感受到一种迥异于惯常的文艺气质和不追逐潮流的特立态度。而诸如严峻、戈尔巴乔亚、黑袜子、李文枫、丘大力……这些来自社会各个角落的看似沉默不语的家伙，却从来不知妥协迎合为何物，总能在方寸之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，洒脱地来又率意地离开，留给杂志无数幻觉无数意外。同时杨波、彭洪武们，作为杂志主编，也绝不浪费才华，几乎每期必至，每至必有惊人之语，令人赞叹。下了班或者周末闲暇，手抚杂志亚光轻质纸页，灯光或阳光下工整的黑体字默默肃立，虽然时隔十多年，亦可闻到当初刚拆封时的油墨味道，字里行间翻涌的才情与勇气，非但没有削减，反而在时间的洗礼下，变得更加清晰锐利。

 

若批评不自由，则赞美无意义。离开赞助，纸媒很难生存，但被商业绑架了，失去读者，又无异于慢性自杀。既要金主支持，又要保持自身独立，两者之间的平衡，是个高难度动作，而且几乎不可调和。音乐天堂挣扎着死去，摇滚时代悲壮地离开，通俗音乐在2015年给自己发了讣告。非音乐则在它们之间，在我搜寻之前，壮烈地停止呼吸。但它们的精神仍在。它们没有妥协，没有退让，哪怕死掉，也绝不背弃音乐评论的自由独立。这一点自然对生活同样具有深刻的启迪意义。

繁琐的教书匠生活不免乏味艰涩，追名逐利更是实用主义横行的生活常态，多家权威官媒渲染教师应该有大格局，强调牺牲奉献、不发牢骚、不抱怨指责，做最多的事拿农民工的工资说最正能量的话，一个个小小的教书匠个体，睹文自惭愧，反躬夜难眠。沉溺非主流的音乐杂志中不能自拔，虽也算有点儿精神追求，格局有点儿小哈。相较部分大格局领导，周末放一天假，奔波来往，去学生家家访，体贴温暖了学子、家长，我从书里寻求到的这点儿温度，也只有关起门来自我观瞧了。但于个人而言，它绝对真实，绝对有效。绝对诚恳。

比较有趣的，还有来自时间深处陌生人阅读的蛛丝马迹。

在非音乐某一期夹页里，我看到一片枯黄的树叶。树叶不知名，大约是梧桐，叶子的一边有个人在上面写了字，黑色字迹，工整小心，有点儿孩子气，一看就是个女生。落款2007年10月20号。没有名字。那时候北京还没有开奥运会，九华还没有撤并初中，我还骑着一辆叫“林肯”的125摩托。我家的两层小洋楼还好好地矗立在初秋。而这个女孩儿，失掉了她的爱情。
她看上去很孤独，因为她说自己“终究还是一个人，继续漂泊……”像任何一个失恋的人，她的文字里横亘着无奈忧伤，还有一点儿怨恨。她把心里的不舒服，记录到一枚秋天里落下的枯叶。两个月后，她买了一本彭洪武监制的非音乐杂志，她也许是流着泪说了分手写好字，把这片树叶，夹进杂志里，标记看书的进度。书看完了，“书签”被遗落在杂志里，有一年，她卖掉了杂志。那时她大约不记得自己曾经把枯叶放在哪里了。

 

枯叶就像非音乐的纸页，失了水分，粗糙而柔韧，其它所有的属于树叶的部分都在，就像还有生命，轻轻摇一摇，声音也像一张纸。要是它落在地上，现在早化为灰尘养料。而女孩捡起了它，树叶的死亡让她联想到了生命的无常和爱情的凋零，树叶成了标本，成了一语双关的书签，在每一个打开杂志的人面前，提醒一段悲伤的过往。不知道她曾经有多少次打开这本杂志，枯叶多少次勾起了往事不堪回首，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停止漂泊，有没有寻到属于自己的爱情。

这样的读者不经意的遗留，也会让人浮想联翩，生活仿佛在刹那间变得敏感多情，丰润质感。又或是一两句评注，一两条下划线，一两个错字别字的修改，或者一个信手涂鸦，总能引得我们去遐想 ，这些充满趣味的灵魂当初在杂志对面，曾经许下怎样的心愿，有过怎样的心思，脸上又是怎样的生动可爱。比起物质的追求和满足，这些更加弥足珍贵，影响深远。

四年的《非音乐》汇聚斗室，放在哪里，都显得杂乱，我用竹签将他们分年装订在一起，一共七八本，每本按月份排好，整齐有序。捧起来，厚重异常，令人满意。哪怕不翻开来看，心里也是暖暖的。因为知道，书页里深藏的财富，在此地无人欣赏，它只属于自己，它不会丢失也不会随时间褪色，只要你翻开，就能感受到，不翻开，它也在。

中考紧张复习，拍了一张合订后的照片，厚厚的一叠，发在QQ空间，附了一句:“几年的《非音乐》，终于。。。”学艺术的学生不久回了一句:“不早说。”我这才猛然想起她说过自己当年几乎每期都买，就问她要书。她轻描淡写地说卖掉了。

“你咋把空调卖了，不冷吗？”

“在我心里呢。”我能感觉到她面上的笑容。

当有些东西真的进入了内心，其实外在因素的重要性就退居其次了。这样地活着，不会打扰到别人，也不会被别人打扰。

真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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